侠骨柔情——记我的母亲
孙敏
关于母亲的文章，我曾写过一篇，题目是《我的母亲》，现在重新品味，发觉题目太大而重，自己的笔力太弱，无法把母亲和她那个时代的女性更好的展现出来。那个时代的女人，经历了太多的世事沧桑，她们上有公婆，下有子女一帮，是一大家子的顶梁柱。在大跃进、挨饿、文革中，她们自强独立，与命运抗争；在人生渐进夕阳时，又适逢经济浪潮，茫然不知所措中，又埋下头来，转变观念，与时代共进，融入新时代的洪流中、、、我的母亲是这一时代成千上百万母亲中的一员。面对这样一个大的背景下生活的一代女姓，我只能从一个侧面来写，就写写母亲侠骨柔情的一面吧。
年轻时的母亲是很强势的。
我出生那年，正是文化大革命开始。爸爸被打成右派，广场的大喇叭里整天有红卫兵激昂的呼喊，打倒某某某。在不合适宜的时候，降临到这个世上，能够活下来，也算是上天的眷顾。
母亲每天下班必经之路，就是这个大大的广场，这是一个学校的操场。除了学生课间做广播体操外，它的功能又增加到露天批斗现场。每天耳朵里听着批斗爸爸的檄文，有时遇到野蛮的学生，还要一路追赶着年轻漂亮的母亲，“打倒某某的老婆！”
母亲一双最喜欢的高跟长统皮靴，被红卫兵小将们画到了墙上，上面注明：某某老婆的资产阶级皮鞋。
“离婚吧！”亲属们劝。
“不离！他绝不是反革命，我知道！”
年轻的母亲在苦难中硬撑着熬到了文化大革命结束。
姐姐已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。
爸爸右派帽子摘掉了。摘掉的帽子仍有戴过的痕迹。
姐姐评上了“三好”生，老师让给了其他同学。
姐姐哭着回到家。
“我评上了三好生，老师不让我当！”委屈和着泪水。
“因为什么？为什么不让你当？”
“老师说我爸爸是右派！”
“你爸爸已经摘帽了！”
姐姐小小年纪听不懂妈妈所说的“摘帽”是什么意思，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看着妈妈，就像是听天书。
“不让当就不当了，当不当无所谓的。”受尽折磨的爸爸已被红卫兵小将的尖刀削平了锐气。
“这不行！大人的事与孩子无关，我要找老师去！”一向宽容的妈妈丝毫不肯妥协。
不知道妈妈是怎样与老师据理力争的。总之，姐姐最终拿回了“三好”生奖励的作业本。
我小时候的记忆里，很难回忆起母亲怀抱里的温度。我和姐姐都有点怕母亲，觉得母亲对外人倒是有着一种侠骨柔情。
邻居郑家大婶病逝了。不久，郑家大叔娶了一个新媳妇。郑家的几个孩子可是遭了殃。母亲常常做了好吃的，叫孩子们到自己家来吃。后来，发现孩子们的身上总有伤痕。母亲问：“哪来的伤？怎么弄的？”哭泣。
“究竟是怎么弄的？”孩子们终于哭着说出了原委。
母亲实在不能忍受，找到孩子们的继母。
“孩子身上的伤是你打的吧？”母亲的性格直来直去。
“不是，不是我打的。”不承认。
“不是你打的，孩子身上的伤是怎么弄的？你说清楚！”
“是我打的怎么样？你能怎么样？你自己是好人吗？你是右派的老婆！”似一把尖刀直刺向母亲的心脏。
“我家右派已经摘帽了。”母亲像是被人踢到了软胁，声音弱得无力。
“摘帽右派也是右派，反正不是好人！”话题始终围绕摘帽右派。
母亲苍白着脸回到家中，琢磨着摘帽右派的问题。
第二天，郑家老四瘸着挪进母亲家，一见到母亲便哭着跌进母亲怀里。母亲掀开孩子的衣服，鲜嫩的皮肉像绽开的红罂粟，滴着血汁怒放在母亲眼前。
愤怒的母亲冲到郑家，没有了懦弱，厉声吼道：“你这是虐待孩子，我要带你去公安局！”
“就凭你？右派的老婆？到公安局抓的是你，而不是我！”继母毫不示弱。
“我不怕，你看我敢不敢！现在就去！”母亲的愤怒震住了继母的张狂。从此，郑家的孩子有了山一样的依靠，日子好过了许多。
母亲侠气的一面还体现在慷慨上。
一个自称是来自上海的男人来到母亲单位，声泪俱下：在火车站弄丢了车票，回不去了，二天没吃东西了。
遭遇换来了母亲的慷慨。“给你十斤全国粮票，再给你二十元钱，快回家吧！说不定家里人有多惦记呢。” 母亲侠肝义胆洪水般爆发。每月仅有的几十斤粮票，仅有的几十元大毛，勉强维持着一大家人糊口，在此人的声声哭述中统统铺在了去上海的铁轨上。
“那怎么可以？怎么好意思呢？就算我借您的吧。”骗子心中窃喜，假戏真做，骗你没商量。
“好吧，就算是我借给你的，你也不用寄回来了，给我的孩子寄一盒上海天山食品厂生产的泡泡糖吧！”母亲真诚地打消骗子的顾虑。
兴高采烈地回到家，像是赚了一个大生意，母亲对父亲说：“我认识了一个上海人，很好的上海人，我借给了二十元钱，当路费，他说，给孩子们寄一盒泡泡糖来！”母亲省略了十斤全国粮票，又悄悄偷换了主语。把让人寄糖，变成了人家主动要寄，在父亲面前，更加突出了此人是一个很好的上海人。
从此，我们四个孩子，像是盼望“我的叔叔于勒”一样，天天盼望着上海的泡泡糖，盼到星星一天天从天空升起又一次次沉入海洋、、、
年轻时的母亲在我们面前不善于表达，我几乎想不起母亲温暖的话语。
“我就是要我的孩子们生活得体面些！”这是三十多岁的母亲常说的话。
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，正适逢时兴手工做的棉布鞋。绦绒、手工纳的千层底、白白的宽边。看到别的同学穿在脚上很好看，煞是羡慕。
“妈妈， 我同学王丽穿的鞋真好看，是她妈妈做的。”
我知道妈妈不会针线活，更不会自己做鞋了，很是遗憾地对妈妈说。
沉默。
话说出去，也没当回事，就到一旁做功课了。
当晚，妈妈折腾出很多布片，洗净、用面糊桨好，做战前准备。第二天，妈妈又去邻居家拜师，穿针引线，忙乎了三个通宵，一双精美漂亮的黑绦绒、白麻线，宽边、厚底的棉鞋放在了我的面前！太漂亮了！真是惊叹这精致的漂亮！鞋的两侧，母亲用花线绣出了两只飞舞的蝴蝶，冬天里与雪花共舞的蝴蝶！一双从没拿起过绣针的手，是因了爱的力量，便幻化出了美的精灵！
“那时候，把你们打扮成花一样，是妈妈最开心的事。” 年迈的母亲比年轻时善于表达，我们看到了母亲柔情的一面。
母亲退休那年是四十五岁。没到退休的年令，偏偏有了政策，可以让一个子女接班。母亲便退下，让弟弟接了班。
从那时起，我便看到母亲一天天老了。年老的母亲，更加显示出了柔情的一面。
母亲退休后，由于摄影技术高操，被一家个体影楼返聘回去。
一天，母亲来到刚刚育子不久的女儿家。
母亲刚刚坐下，便神神秘秘地从腰间掏出一个用手帕包裹着的严严实实的小包。认真地打开一层又一层，露出一个存折。
“这是妈妈给你存的钱，写的你的名字。”
“这是妈妈额外的工资，额外挣的！”看到我一脸的疑惑，妈妈加重语气解释道。
时光风一样带走了好多日子，母亲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。
母亲身体大不如以前，多年来，患有高血压、糖尿病、脑梗塞。两次从死亡中抢救过来。我远在他乡，很难见到母亲，通电话便成了与母亲交流沟通的渠道。近年来，母亲耳背，通电话要也成了费劲的事。
我常常晚上在家里，与妈妈“喊”话。
“吃饭了吗？妈妈？”声音震破窗棂，穿越千里，飘向母亲。
“啥？我听不见！”母亲喊话回来。
“我问你，吃饭了吗？”
“哦，你吃饭了吗？”不知道母亲到底听没听清，她总是用反问来证明自己听到了我的问话。
“我吃了，妈妈，刚做完瑜珈！”简短的几句问候便草草收住。
去年，我回到家乡，看望母亲。
母亲终于按捺不住好奇，问：“你们那鱼虾很便宜吗？”莫名其妙的问话。
“什么鱼虾？哪来的鱼虾？”同样莫名其妙的回答。
“你每次给我打电话，总说刚做完鱼虾。”
天哪，笑喷了我。
母亲把我说的做瑜珈，听成了做鱼虾。一直奇怪我的生活水准还是蛮高的。
我临走的时候，母亲拿出她一针针为我织的毛裤，再三嘱咐：“春天要多穿啊，腿可不能受凉，到老了病就找上来了、、、”我惊叹，这正是我一遍遍对我的儿子叮嘱的话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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